换个口味品尝中国文学
宇文所安&田晓菲
宇文所安本名斯蒂芬·欧文,一九四六年生于美国。一九七二年获耶鲁大学东亚系博士学位,随即执教耶鲁大学。
二十年后转至哈佛,任教东亚系、比较文学系,现为詹姆斯布莱恩特柯南德特级教授,唐诗研究领域首屈一指的美国汉学家。他的著作《初唐诗》、《盛唐诗》、《追忆》、《迷楼》、《中国文论》和《他山的石头记》已译介到中国。
田晓菲一九七一年出生于哈尔滨。十岁出版第一本诗集,十三岁从中学直接升入北京大学西语系攻读英美文学专业。
一九九一年在美获英国文学硕士学位,一九九八年获哈佛大学比较文学博士学位。现任教于哈佛大学东亚系,五年时间升任正教授。作品有《爱之歌》、《生活的单行道》、《秋水堂论金瓶梅》、《往事依依》、《尘几录:陶潜与手抄本文化》等。
宇文夫妇刚从位于波士顿坎布里奇的书斋走出来,他们的中国粉丝已在网上谈论开了,包括宇文所安亲手做过的一道中国菜 蒜头鸡翅 。
宇文所安留着络腮胡子,烟斗不离身,眼睛里有一种明亮的东西。他有两个望向田晓菲的典型表情:当听妻子讲中文、努力捕捉那些词句时,他像一个好奇心非常强的孩子,簇眉,凝神,紧盯,严肃;当上海同行或记者们提起田晓菲非凡的过去和今天出色的成绩,他面带喜色地转向她,眼睛里盛着许多内容,甚至有一点羞涩,好像被夸的是他自己。
夫妇俩是哈佛大学东亚系的同事,共事七年。在那些从上古到当代的中国诗词、散文、小说中间,他们松土、播种、遍寻角角落落,像桑园里两个农夫。
勤奋是宇文所安的信条之一。多年以前,身为物理学家的父亲告诉过他: 聪明不值钱。聪明人很多,但如果没有勤奋,最终仅仅靠聪明创造成就的人很少。 他通晓英、法、德、中、日、梵、拉丁、希腊、意大利及土耳其文,在旅游时也显优势:有一次在土耳其,他跟出租车司机讲了一通之后,车资一下子就降了下来。
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杨扬教授说, 别处 做学问的那种优质心态和状态,是国内学者最羡慕的。
喜欢 有一点过分
这是宇文所安夫妇第一次来上海讲学。
我们对过去的认识是经由现代口味和话语形式的调和与中介的,中国文学史本身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。在熟悉的资料里,我们发现了令人惊讶的新东西,我们开始提出新问题。比如说,如果我们只从敦煌佚诗的角度考察唐诗,那么高适将成为最重要的唐代诗人,其次是王梵志,李白会有一些诗流传,而杜甫将完全不存在 宇文所安讲述的唐代与田晓菲讲述的南北朝遥相呼应,共同指向德国汉学家顾彬的评语:一个开拓性的新方向。
宇文所安正在主持新的《剑桥中国文学史》第一卷的编撰,涵盖上古到元代;耶鲁大学孙康宜教授负责编辑第二卷,包括明清和现代文学部分。宇文所安说,编写工作在两三年前已经开始,目前第一卷各章均已到位,就等元代章节;希望在2009年出版第一卷。
谈唐诗,宇文所安以他独特的读法体察入微, 正是因为这些微妙之处,那些诗歌值得我们一读再读 。谈20世纪中国文学,宇文所安说他喜欢郁达夫的作品,因为他 有一点过分 ;在中国菜里,他最喜欢川菜,因为它 有一点过分 。
他在中国有相当一批追随者。在上海、北京、苏州的一些大学里,有人正以他为课题作博士论文。有人告诉他,他的书在中国卖得很好,尽管读者不一定全看得懂。 啊,那我很希望他们能看得懂,否则买去做什么呢? 他立刻说。
他的两本新书正在来中国的路上,一本是《晚唐诗》,一本是《 汉魏 诗的生成》。
艰涩的不一定是深刻的
记者:美国的五六十年代正是 垮掉的一代 、嬉皮运动盛行的时代,您却在巴尔的摩的公立图书馆里沉醉于另一种诗歌。为什么金斯伯格和凯鲁亚克没有影响到您?
宇文所安:哈!这是偶然的。在那个年龄,我读金斯伯
格的诗和凯鲁亚克的散文,我也同时开始喜欢中国的古典诗歌。西方的现代诗有这样一个特点,就是诗人站在一个特别的、与人群分离的地方讲话,譬如站在一个台上,对着黑压压的人群朗诵;但中国的古典诗里有更多人与人的交流,是一种社会的或人与人之间的关系,我很喜欢这种关系。
另外,艰涩与深刻是两个概念。一首字面上简简单单的诗可以很深刻;艰涩的,不一定是深刻的。
记者:还记得第一批接触到的中国诗是什么吗?为什么会有恋爱的感觉?
宇文所安:是英文版的中国诗集《白驹》,但不记得第一首诗是什么了。喜欢上一首诗的原因有很多,而不同的年纪会喜欢上不同的诗。可能是因为它的意境、作者的个性、文字之美,有时候也许只有两句美丽的诗行,就足够了。
另一个值得珍视它们的原因是,日常生活中我们匆匆忙忙,每一个瞬间出现又很快消失。诗歌可以抓住某个瞬间,让人们停顿下来,凝视它。中国古诗里有一些很日常性的东西,它抓住的那个瞬间也许忽然就会变得神奇而魔幻,它让生活值得流连。
记者:您喜欢孟郊的诗,是因为 慈母手中线,游子身上衣 那种日常性吗?
宇文所安:我喜欢孟郊,不是因为他展示美,而是丑。他的诗很 丑 呢。
记者:古典诗歌对今天有什么意义?
田晓菲:它不只是象牙塔里的东西,不只是立志研究它们的研究生的事情。哈佛的本科生毕业后可以去做律师,去当医生,但文学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。古典诗歌离今天并不遥远,人们对古典文学是好奇的,渴望了解的,或充满兴趣的;而在通俗文化中,常常可以看到历史的重现。
学者的任务就是要让这些沉睡了千百年的古典文学活起来,于是就需要用一些新的角度去观察和探讨。那些沿习下来、用了千百年的概念不该是天然生成的,譬如说到某某的诗,就是含蓄,说到某某的诗就是清丽,这有点像流通了很长时间的货币,该贬值了。应该把这些作品放到当时的语境里,多说出一些什么来。
记者:这一两年来,我们这里比较流行学者在电视上用现代人的眼光和语言向老百姓讲《论语》、《庄子》、 三国 什么的,不知道算不算 注入了新活力 。在美国、英国或别的地方,学者们上电视给大家讲莎士比亚吗?
宇文所安:[笑]这是一个有中国特色的东西。
田晓菲:确实很少看到有一个专门研究莎士比亚的学者在电视上讲 这似乎是不对等的。每一门学问背后要下许多苦功夫,如果学者上电视太多,变成一个大众新闻人物,会占去许多下苦功的时间,我觉得未免有些不值得。而且从长远来讲,要产生文化上的深远影响,不是突击几个月、几年,做几场演讲,卖几百万本畅销书就能奏效的。你要拿出新的观点,也不是拿些最时髦的理论就可以建构的,真的需要很深的学养做基础,否则就是空中楼阁。
记者:在那篇评论北岛英文版诗集的文章里,您表达了一些观点,人们因此有这样的感觉 您觉得中国的现代诗不如古代诗歌。
宇文所安:[面部表情丰富,似乎很吃惊]我没有此意。你知道,在国外,一篇书评可以讲优点,也可以同时讲缺点;但在中国,似乎只能一个调子,要么好,要么坏。他们只是选取了我讲缺点的那部分。
记者:有人把您、顾彬、马悦然,分别看作对中国古代诗歌、中国当代诗歌、中国当代小说翻译的三个代表性人物,您觉得呢?
宇文所安:如果从翻译角度来讲,我译得最多的确实是中国古典诗歌。但从个人兴趣来讲,我对元以后直到民国的诗歌、散文、小说都有兴趣,我对现代的东西也非常感兴趣。
庄子的想象是哲学家的想象
记者:在《他山的石头记》里,有篇文章说到春秋战国时期,中国人的 自我 是怎么产生的,非常有意思。
宇文所安:我想探讨的是:一个与身体脱离的 自我 概念的源头在哪里?也就是说,在身体之内,还居住着一个与肉体分离的 人 。对这
个问题所进行的最精彩的哲学思考,是《庄子·齐物论》中的一个段落。肉体有 百骸、九窍、六脏 ,究竟哪一部分盛纳着那个 自我 呢?庄子非常喜欢这个自我寻找自我的吊诡游戏。庄子是通过游戏的、戏剧化的想象来寻找自我的。庄子的想象是哲学家的想象。我所感兴趣的先秦文化,是一种复杂的文化。我不太喜欢人们在谈论先秦的时候总是说,这是儒家的,这是道家的,这是名家的 一种非此即彼的简单的划分。当时的社会生活和人们的精神生活是混杂和多元的,我甚至觉得诸子百家的文本有时候会有意压抑那些令人不安的东西,譬如暴力,譬如通过对身体的自残来实现一个完满的自我。一些华侨学生读到这些古代文本时,会大吃一惊:这不是他们印象中的中国文化,不是 温良恭俭让 ,而是有英雄主义、有暴力,有许多和中国想象不相符的东西。但是他们一旦得知这些,会十分入迷。
记者:您谈论过一个很有容量的字 怀 。现在人们还常用到它,譬如 胸怀 、 情怀 、 怀才不遇 、 虚怀若谷 等等,想请教这个字对今天的意义。
宇文所安:啊,都是没想到的问题,我得想想。战国时代流传的很多故事,是关于一些外表其貌不扬、内在蕴涵某种特异才能的人物。常用的一个字是 怀 。
怀 一般来说总是和隐藏有关:珍宝怀藏于内,用以献给合适的人,或者等待被合适的人发现。 怀 有意思的地方是:在中国文化中,人们很强调表里如一,心里想的和外在行动要一致,这样才 诚 才 真 ,但前提假定就是,人有一个内,一个外。内里的好与外在的好吻合时,人们认为这才是好的。内、外问题是具有普遍性的,但是中国文化格外关怀这一问题。
没有一个简单的 过去的真面目
记者:您关注过 五四 一代对中国古典文学史的重新写作,能谈谈其中存在的问题吗?
宇文所安: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,就是:20世纪中国文学生成时,把中国古典文学一并国有化了。比方一个清朝的文人,可能觉得跟一个朝鲜的诗人或者一个日本武士有共鸣,而不会跟一个中国农夫有共鸣,是以阶级来决定身份认同,而没有国界的感觉,是泛文化的概念。而到20世纪时,随着民族国家的生成,认定身份的方式发生变化,就有了 这是我们中国的文化 的说法。也就是说,这些新的叙事性文学史是 中国文学史 ,文学史的书写和中国作为民族国家的新意识紧密相连。这种叙述与 白话 意识形态结合在一起,与 白话取代文言 的故事结合在一起,延续到今天。
记者:最近新发现的周作人的《近代欧洲文学史》,跟他的《欧洲文学史》一样,目标 不在客观描述欧洲文学之来龙去脉,而在开启中国自身之 人的启蒙 。您怎么看这种带有主观意图或称使命感的文学史写作?
宇文所安:这在周作人时代可能是好的目标,但是现在中国应该是世界文化和世界文学更活跃的参与者,而不应该仅仅只是关注自身。人们应该学习世界文学,因为世界文学对全世界的公民都很重要,也非常引人入胜。欧洲是世界的一部分,中国也一样。
记者:您主持的新的《剑桥中国文学史》将会采用一种什么样的叙述的角度、口吻和方法来再现所谓 过去的真面目 ?
宇文所安:如我在演讲里所说,没有一个简单的 过去的真面目 ,我们找到的真实不是历史中的一个瞬间,而是那个瞬间如何生成和建构的过程。
春秋笔法 是一种阅读方式
记者:前一阵,有学者提出 中国需要一场文艺复兴 ,您怎么看?
宇文所安:我不觉得一个人可以要求其他人做什么事,或者发动一个运动,你只能从自己做起。
记者:您欣赏 春秋笔法 吗?
宇文所安:那只是一种看诗/阅读的方式[换个角度, 作者行为 就转为 读者行为 ]。
记者:您一直在中国古典文学里运用一种新眼光和新方法来阅读,它有时候会从根本上改
变我们原先的理解。您为什么要这样做?这种眼光和方法是怎么来的?
宇文所安:你应该问:如果一个人不用新眼光阅读,那是为什么?至于这种眼光是怎么来的,很简单:通过多年的阅读,仔细、缓慢的阅读。
记者:哈佛的学生对中国古典文学课感兴趣吗?您这几十年所做的学问有没有传人?
宇文所安:在过去,比较文学系做欧洲文学研究的人总是比做亚洲文学来得多,我是反对这样的。哈佛的东亚系还比较大,有许多做中国文学研究的同行,不算太冷清;有些大学可能教中文的就一两个人,那可能是真寂寞了。现在越来越多的哈佛本科生想学汉语,可能也有一些实用的考虑;对中国古典文学感兴趣的也越来越多,但从选课的情况看,可能现当代文学对他们而言更容易进入一些。一般来说,我每年收1 2个研究生,有很多是非常优秀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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