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恪:“中国文学在其他国家反响比较平淡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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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第五次汉学家文学翻译国际研讨会
2018年8月,贵州。网络图片。)
易彬:不少材料都提到了“汉学家文学翻译国际研讨会”,我注意到,自2010年以来,会议已经举办四届,每一次你都参加了。在网上也能查到你的一些发言和接受采访的情况,比如《中国文学在荷兰的译介状况:困难与可能性》 、《真正的多元文化体验》、《解读中国故事》 、《翻译中国文学的几点思考》 等等,你可否介绍下参加会议的情况,特别是各国汉学家在中国文学的翻译方面,是否达成了一些共识?或者,有没有大家更集中关注的一些问题或者现象?
林恪:这是很有意思的聚会。首先是认识了很多来自全世界的翻译者,你会发现,可能来自埃及或者其他国家的译者,和你在翻译同样的书。除了这个场合,再没有别的场合可以碰到那么多来自不同语种的、翻译中国文学作品的译者。每次都有六十人参加,三十个译者,三十个作家,两天时间,最后要谈的,当然是怎么让中国文学走出去。中国作协也会问你,你想跟哪个作家见面,他们都可以安排。六十来个人,很难达成什么共识,但我想,来自世界各地的译者所面临的是同样的问题,那就是中国文学在他们国家的反响也比较平淡。每次会前,大家都写篇两三千字的发言稿,发表在《文艺报》或者其他报刊上,还会编成《翻译家的对话》出版。
(《翻译家的对话 Ⅳ》,作家出版社2017年版,网图。)
在实际讨论中,每个人都会谈他自己遇到的、想到的问题,很多时候是很具体地谈一些翻译上的问题,比如说如何翻译方言。上一次会议的时候有贾平凹老师参加,有人曾谈到他作品中的方言问题。我在发言的时候,谈到了日本作家村上春树在西方变成了主流,是因为他接受了西方的主流文化之类的话题。但我想贾平凹老师不会同意这样的说法,他在发言中说的是他希望能给西方的读者看中国的东西。所以,当时还有个讨论,就是太中国化了的作品,还是难以被西方读者所接受。这种文化和差异的问题是大家谈得比较多的话题。当时也谈到文化差异怎么体现在具体的翻译上,比如说,怎么把一些成语、特定的词汇翻译成外语。又比如说,如何处理中文表达中的语法重复问题,一个意大利的译者就专门谈到过语言的重复,西方读者是难以接受的。最简单来说,“我到了车站。在车站,我看到一个人。”或者,“我见到一个人,那个人穿着黑衣服。”在荷兰语、在英语里,不会重复“车站”、“人”,这样的语法问题,在翻译中需要处理。名字也有这方面的问题,名和姓在作品不停地重复,西方读者也会觉得不符合他们的习惯。所以,在翻译《围城》的时候,我也进行了处理,“方鸿渐”就不用“方”,只用“鸿渐”。
易彬:你长期从事文学翻译工作,对中西文学又非常了解,对于当代中国作家的写作,能否给一些建议?
林恪:很难给建议,我只是有些好奇,当我在说文学传统不同的时候,我经常想问中国作家,他们怎么看,他们在看外国文学作品的时候是怎么想的?是否也觉得不一样?莫言在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前,有次来比利时参加活动,主办方请我在台上采访莫言。我也问过这样的问题,你不觉得西方文学和中国文学传统不一样吗?他说,你说得对,西方文学的心理分析做得很细,很有科学性,我非常崇拜,也会很享受地看,但我不会这么写。然后,他就举《红楼梦》为例说,曹雪芹不做什么心理分析,但是你一看王熙凤的说话方式,你马上就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。曹雪芹的伟大就在这里,他只用一两句话就可以向你展现人物的形象。中国很多读者说,我身边也有像林黛玉、薛宝钗这样的人,这就是作品的魅力。他就是这么回答的,他承认中西文学传统有区别。我在一个场合也说过,这其实是美国文化变成了世界文化之后,在世界文化格局中占优势的问题。这么多人习惯了看美国的电影、美国的小说,“美国”慢慢地就变成了标准。问题是,为什么一定要要求中国作家的写作符合这个标准呢?这不是我对中国作家的建议,但世界各国都面临这样的状况。有一个说法,也可以当笑话来看吧,等五十年之后,等中国变成了世界上影响力最大的国家,它的文化影响力也会慢慢地跟着上来,美国不也是这样吗?在美国崛起之前,法国是最大的文化国家,更早是拉丁语。世界和文化毕竟是会发生变化的。
易彬:现在中国作家的写作,受市场的影响很大,固守中国文学传统是一大难题。
林恪:史铁生的写作不受市场的影响。前面说到孔亚雷,他其实也是一个体制外的作家,他还没有写很多作品,主要是靠翻译。我个人是对他的作品很感兴趣,他写过一些短篇,只出版了一部长篇《不失者》,目前在写第二部长篇小说。我也很期待。
(孔亚雷:《不失者》,上海译文2008年版,网图。)
易彬:荷兰文学在中国的情况,也请你介绍下。
林恪:从2005年开始,荷兰文学基金会开始参加北京国际图书展。基金会是一个推广荷兰文学的半政府机构,去全世界各地,鼓励他们出版荷兰方面的书籍。基金会做得非常成功,去中国之前,可能只有四五本荷兰小说被翻译成中文,现在十来年间,增加到了四五百种。主要是非虚构类的书和儿童书。荷兰有很多很好的儿童文学绘本,比如米菲兔之类。非虚构类的书也做得很不错,荷兰有很多作家是教授,文笔很好,他们的书在内容上很专业,但文字很活泼,看起来像小说一样。中国的出版商跟我们说,中国缺少这样的书籍,文笔好、有趣味,不是太大众化,又不是太专业化,而是结合了这两者的特点的书籍,比如关于大脑、关于老年痴呆方面的书,关于生物学、天文学或者其他带有科普性质的书,看起来很专业,实际上是用很生动的文字写出来的。荷兰小说被翻译过去倒是不多。
(荷兰金色童书,全20册,贵州人民2016年版,网图。)
易彬:你现在是全职翻译者,哥舒老师说,翻译上的辛苦,可以多问问你。
林恪:辛苦是辛苦,我一般是很高兴,很自由,时间都是我的。当然也有烦恼,要跟出版社签项目,一个项目完成了,要接着找新的项目。有时候是自己向出版社推荐,像《孽子》、《围城》都是我自己推荐的;有时候则是出版社来找我,苏童的作品就是出版社找到我。这些年来有一个新的现象,很多作家都开始有外国经纪人或者代理人。以前是译者和作者直接联系,就比如说是我去中国找韩少功,跟他直接商量翻译的事情。现在出版社也可以直接和作家的经纪人联系,或者,经纪人找到出版社,出版社再来找译者。从我个人的情况来看,我还是喜欢多向出版社推荐我自己的喜欢的作品,前面说到史铁生的《务虚笔记》,我以后还会向其他的出版社推荐的。
(林恪谈史铁生,英文版)
易彬:收入方面的问题能说说吗?你前面说到了,很多中国文学作品在荷兰实际上反响很平淡,这对你们的收入肯定有影响,有版税吗?
林恪:出版社的翻译费往往不够,不能维持生活。我们所翻译的中国小说很少能拿到版税。苏童的《米》再版了两三次,拿到了一点点版税。莫言得奖那年,马苏菲正好翻译完了他的长篇小说《蛙》,当时是在荷兰书店唯一能找到的莫言作品的荷兰文版,大家纷纷购买,所以她运气好,拿到了比较多的版税。另一个收入来源是荷兰文学基金会的项目。基金会不仅仅是做荷兰文学的推广,也会帮助我们这些翻译外国文学的译者。基金会每年有两百多个翻译项目,大多数当然是英文,其他的语种每年也都会有项目,中文、日文、韩文,在荷兰是小语种,每年的项目都比较少,中文每年一到两项,多的时候可能会有四到五项。这两个是我的主要收入来源,我自己觉得还可以,反正我的要求也不是很高,过比较简单的生活。时间是我的,做我自己喜欢的事情,天天做和文学有关的事情,写写文学评论方面的文章。因为每年八月底北京有国际图书展,我会和基金会一起去中国,待一个月左右。
(《中华读书报》2012年11月7日的报道,网图。)
易彬:荷兰的汉学研究目前在中国也很受关注,高罗佩的学术著作基本上都被翻译出版了。前几年还有一套“列国汉学史书系”,其中就有一本《荷兰汉学史》。
林恪:2014年,著名汉学家伊维德教授主编过一本荷兰汉学的英文著作,《汉学研究在荷兰:过去、现在和未来》(Chinese Studies in the Netherlands:Past, Present and Future)。这本书对了解荷兰汉学的发展很有帮助。我写了其中一章,《在金钱和好奇心之间:关于中国文学在荷兰和佛兰德斯的研究和翻译》,写到了荷兰从明代开始注意中国文学和文化,一直到当代文学的译介。
(Chinese Studies in the Netherlands:Past, Present and Future,Leiden: Brill,2014)
易彬:我目前在做的荷兰学者、中国文学荷译者的系列谈话,主要也是想为中荷文化的交流保存资料,这里边有很多人物,很多故事,但国内知识界对此还了解不多。所以,一方面感谢你接受我的访问,另一方面,也感谢你在中国文学的译介方面所做的大量工作。
林恪:我其实还在想之前你提到的“汉学家文学翻译国际研讨会”是否达成共识的问题。中国文学在西方的反响是比较平淡,在欧洲的其他国家,法语除外,在德国、意大利,也都比较平淡。当然,荷兰是小语种,市场小,可能也有这方面的原因。我认识捷克一对翻译中国文学的朋友,一边翻译一边出书,捷克的人口比荷兰更少,但他们做得挺成功的。他们很热情地去做,邀请中国作家到捷克,去年下半年,余华就在那边待了一个月,去各个图书馆演讲,很活跃。这么热心的译者对扩大中国文学的影响力当然是很有好处的,但我还是想强调的一点是,该如何来看待中国文学在西方文学世界的反响。西方文化现在是整个世界文化的中心,西方人在文化上已经形成了某种惰性,也不是骄傲,是缺乏好奇心,他们习惯于喝咖啡、吃麦当劳,看电影、看书也是一样,西方知识分子和读者可能会觉得,这个东西不符合他们的文学传统和评价体系,那它就是不好的、没有价值的。实际上,你看拉丁美洲成功的作家,像马尔克斯、博尔赫斯,也都是符合我们西方文学观念的作家。非洲曾经是欧洲的殖民地,印度也是一样,很多作家从小就接受西方的教育,讲英语、法语,也接受了西方的文化传统和文学观念,也可以说,很多来自南美、非洲、印度的作家,他们已经进入了欧洲的文学传统之中。中国不一样,中国人一直使用的是汉语,中国文学的情形也还是很不一样。所以,当我们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,其实还有一个更大的问题,为什么一定要求中国文学适应西方的文学口味呢?在中国作协举办的“汉学家文学翻译国际研讨会”期间,我偶尔也会和其他非英语、法语国家的翻译者谈到这样的话题。当然,在短时间之内,这样的状况也无法改变。让我们耐心的等待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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