韩昇:不要迷信日本汉学
韩昇和日本的渊源不可谓不深。如今已是历史系教授、博导的他,曾经是外文系的学生和老师,而转变就发生在他留学日本的日子里。1982年韩昇获得日本文部省奖学金赴日留学,后曾任教于东京大学、明治大学、关西大学,与日本多位知名东洋史学者有亲切的交往。“我和日本东京学派、京都学派的许多学者是朋友,见过的最年长的学者是宫崎市定、西嶋定生。” 不过,他说在学问面前还是要求真,不能套交情。日本国家研究基地专修大学曾特设研究项目对《井真成墓志》进行研究,韩昇于2010年发表《〈井真成墓志〉所反映的唐朝制度》一文推翻了日本史学界的研究结论,引起轩然大波。他表示:“中国历史由中国人来解读才能没有文化的隔膜,才能够深入。外国学者的研究,尽管可以补充借鉴,但在理解上拿他国历史生搬硬套,往往差得太远。”
韩昇生长在厦门,说起略带南方口音的普通话来温和儒雅。在日本留学时,除了结交日本师友以外,他还能和台湾学者打成一片,正是因为能说闽南语。
谈起日本汉学史家,韩昇如数家珍。近日,他在采访中向澎湃新闻(www.thepaper.cn)介绍了他对日本汉学界的观察与了解。
谷川道雄意志坚强,令人敬佩
你们佩服得不得了的那位谷川道雄先生(注:京都大学名誉教授,京都学派代表人物,代表作有《隋唐帝国形成史论》等),曾经和我住在一个屋里。
日本有一个规矩,师生、同伴、同事,白天一本正经地开会,晚上各自带酒带菜,找个房间聚在一起边吃边聊。我们一聊聊了个通宵,一看都凌晨四点了,算了,温泉泡泡再开会吧。旁边有房间就开个房间睡了。
谷川道雄那天就跟我一个房间,侃侃而谈,讲话趣味横生。一起住,才觉得特别佩服他。他老人家没有腿。那天他起夜折腾了很久,原来是睡觉时要把假腿卸掉,起来要把假腿装上,还得拄拐杖(才能走)。他真是很坚强的一个人。
陈寅恪说错了
关于东京学派和京都学派,要大大纠正一下陈寅恪对日本学界的评价。陈寅恪讲过一句名言现在大家都在引用,大意是说东京学派西学稍好,京都学派汉学较强。事实上我认为正好相反。其实陈寅恪在日本读书没待几个月,就因为脚气回国了。
白鸟库吉奠定东京学派的基础
东京学派是兰克的学生,利斯(Ludwig Riss)创立的,他是白鸟库吉(注:东京大学教授,日本东洋史学界泰斗)的老师。东京大学最初请江户时代的老学究来当老师的,这些老学究的研究就像我们清朝的乾嘉考据学,非常好,但是西方的学术规范他不行。兰克学派来了,他最有代表性的就是文献和史料批判。后来带出第一个成大名的学生就是白鸟库吉。
内藤湖南对京都大学影响很大
京都大学也如此,最初也是一帮学究,但是这帮学究中插进了一个人——记者出身的内藤湖南。我给宫崎市定《九品官人法研究》写译者前言,写京都大学当年任用内藤湖南是“不拘一格降人才”,破格录用。就有人骂我,说你不懂,是内藤屈尊了。
因为在中国,记者比教授风光,所以记者来当教授是屈尊。国外是万般皆下品,惟有学术高——注意不是学者,是学术。学者代表的是一种对学术的尊重。所以你知道,京都大学是不可能聘请一个记者当教授,殿堂差得太远,而内藤湖南太杰出了。进来的时候,京都大学跟他讲,你这个身份不能当教授,只能先当讲师。当时内藤湖南已经名满天下。这样京都大学才有交代,你看,我们聘他进来当讲师的。第二年内藤才转成教授。
内藤湖南是才子型的学者,他强调理解。东京学派强调批判,一定要有证据。你说什么都可以,但是要拿出证据来。知道得再多,没有证据也不能讲。京都大学内藤不同,他是记者,他用眼睛观察社会,浮想联翩,非常喜欢中国文化,发自内心地喜欢。他要求学生们要用你全部的生命去理解,不要跟我讲真假。在他看来,记录下来的东西都是真的,如果有假的话,是因为很多东西的缺失。
我很欣赏内藤湖南对于理解的强调,实际上,历史记载如果有假的话,在某种意义上也是真的。比如说,我是统治者,我作假,那么作假本身也是一个事实。你有本事弄清楚它是假的吗?这可能比真实记录还重要。所以我上课常说,你拿三千年的日历表,一个月就能找出一堆时间记载的错误,光做纠谬就可以做出一本博士论文。这不是本事,真本事在于能够弄清楚为什么错,是真错,还是故意造的错,那又是为什么?注重对于文献记载的理解,所以京大学派反而不像东京大学那么强调文献批判,甚至近于机械刻板。
京都大学的支柱是文化史,文化史正是内藤湖南的强项。他敢想敢说,这里他就要尽量弥补自己的不足,就把西方理论引进来。美国学者的理论出众,但中国古代的文史基础不行。他们善于做理论思考,得出来的理论正好为日本人所用,日本人的中国史学基础比美国人好。你看《剑桥中国史》就是这个特点:美国人的理论,日本人的实证。京都学派觉得我自己也能做嘛,所以,拼命往理论上靠。
所以,日本的中国史研究,情况和陈寅恪说的相反,京都学派是理论稍强,东京学派是文献扎实。
东京学派的创立者是做理论出身的,但他不谈理论,理论化为实证。它的实证背后全是理论,但是他不讲理论。因此东京学派的史料做得很出色。内藤可以大胆地假设,讲到中国的几种社会形态的变化,每个时代的变迁。这一讲,东京学派就要用实证来挑战你了。周藤吉之等学者都来了。(他们认为)法制史上讲不通,经济史上也讲不通,全部要求实证,不是你说是就是。
京都大学就很吃力。后来才有了我翻译的那部《九品官人法研究》,宫崎市定要来弥补他师傅的缺陷。他很费劲去做,做了以后就被称为日本百年汉学的巅峰之作。你看我给他写了多少译注,最近又找出好几条。说译注是客气,其实就是说这些条引用的史料都有问题。现在中华书局要重版,据说网上已经炒得很贵了。我说且慢,还有好多条译注没有补。所以我说,我们中国有些人不要迷信洋人。
《〈井真成墓志〉所反映的唐朝制度》的由来
我写《〈井真成墓志〉所反映的唐朝制度》那篇文章也是偶然。
我本来老老实实地待在东京大学做研究。几年前发现的《井真成墓志》,被视为日本国名出现的实物证据,轰动日本,天皇都去参观这方墓志的展览,建立国家基地,放在专修大学,作为日本古代史的重要领域来研究。他们请我去,我是想去捧场的。《井真成墓志》我没打算研究,我就看一遍,我说你能不能把基地成立三年的研究成果拿来我读一遍,我也讲一个井真成。我真的是想拍他的马屁。
后来我花了一个星期读了一遍以后心就凉了。像气贺泽保规(日本明治大学教授)所代表的一系列研究,没有一点是对的,条条都是错的,怎么会研究成这样。而且这里面集中了他们所谓的汉学家、日本史学家。
在学问面前,我们还是要求真,而不能套交情扭曲学术。所以我写了一篇文章。写完我想还是要慎重一点,我就让东京大学、早稻田大学几个大学最有名的教授先帮我看看有什么问题。他们看完以后说只剩下一个问题,说那天我们会去现场,看你怎么死的。他们说,你说得都对,问题是众怒难犯,“乱拳打死老师傅”,一定会让你好看的。所以那天我们会来看。他们开玩笑,跟我说他们是怎么打人的:就是先派一个人拿个布袋往你头上一罩,大家群起狂殴,你看不见是谁打的。他们说那一天你一定是这么死的。我说那写好了怎么办,只能是关云长单刀赴会咯。
到了那一天,果然阵势强大。我事先把文章发给他们看过的,中国史的、日本史的大佬都来了,准备论战。看热闹的也来了。结果我讲完以后,很长时间没人讲话。最后,第一个准备套头套的人站起来了,说这些观点都是气贺泽保规说的!——他们打不下去了。
后来又做了第二场报告,进一步从制度上去讲,从两国的制度的比较、官位的授受、身份等方方面面去谈,一旦冲破,就开了一个全新的路子,成了遣唐使研究的重大突破。《朝日新闻》用了一整版报道,难得见到他们这样报道中国学者的研究。
(原标题:韩昇:不要迷信日本汉学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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